【周安】苏州河 (三)

*CP: 周泽楷X安文逸

*民国PARO

*一个稍微有点复杂的慢悠悠的小故事

前文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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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

大雪漫天纷飞,打着卷儿飘进深色的苏州河里。医馆靠南京路不远,一出巷口便是鼎沸的人声。正是下班的高峰,永安公司的大楼里涌出来许多人。天气不好交通又堵塞,电车排队等候的长龙让叫一辆黄包车也变得及其困难。

安文逸想了想,干脆把长围巾裹紧,撑着伞独自沿外白渡桥往北去。等到了虹口再叫车吧,他一边这么考虑,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泥泞湿滑的街道。

今晚这雪真不像是上海的雪,倒像是北平的雪。上海的雪是落了地就化去的,北平的雪才有形状。记忆里每一年北平的冬夜,总有鹅毛大雪簌簌不断地飘落,四合院里很快便积得几寸厚,院口枣树的枯枝也要被压断两根。街坊的小孩子们在院里迎着月光堆雪人,热热闹闹的,虽是夜晚也不冷清。

安文逸喜静,这样的雪夜里他总是独自在窗边油灯下,翻一翻图书馆借回来的德文或者英文的教材。极偶尔才抬起头看,看窗棱下头结出的霜花。

自从到上海来求学,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回过家了。前些天还收到父亲的家信,提到家中堂兄已于近日在北平完婚,对方是媒妁之言的传统女子,贤良淑德,家教甚好。书信末尾免不了旁敲侧击的催促他,是否有回北平完婚成家的打算。

想到这一处,安文逸不免怅然。哪里有这样的打算呢?这几年整个华北都颇不太平,北平的民生日渐衰微,哪还有昔日天子脚下的王气。天津港倒是繁华些,可贩售鸦片的、倒腾西药的都是些龙蛇混杂之流,日本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的。相较之下,上海各方势力抗衡,开埠又早,形势总归要好一些。可说到底也逃不过眼下家国动荡的大环境。

安文逸自认没有雄韬伟略,甚至不敢妄称要悬壶济世,只想尽己所能治病救人而已。他向来喜欢素净,倒也不觉得独自生活有多么清苦。在如今这乱世,能做好医者的本分就已经很难了,相知相许的良人,他要去哪里奢求?

“怎么,有妻子在侧,红袖添香举案齐眉难道不好?” 那日在医馆里说起这封家书,钟叶离仰面开他的玩笑。

“那你呢?留在北平做公馆的少奶奶又有什么不好?”安文逸接过话茬却避而不答,反倒跟着笑问。

“是没什么不好,”钟叶离知道自己是最没有立场去质疑安文逸的一个,于是眨眨眼睛便大方承认,“只是我偏不喜欢。”

“我看咱们这个医馆也是够特别了,”最后还是徐景熙这位大师兄出来总结,“我是单身,小安也不愿意回家成婚。叶离更好了,直接从北平逃婚出来。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约好的……”

“不过真要说到无欲无求,我们都比不上张医生了。”

这话一出,众人即刻默不做声,只心领神会地两两相望后。人人都知道,张新杰除了是有德国行医执照的全科医生以外,还是徐家汇天主教堂的牧师和兼职神父。平时除了忙医馆的事,他也会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打理着教会公务。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,半年前从北平逃婚出来的钟叶离才会在教会旧友的介绍下,辗转投奔到张新杰这里来。

而天主教会的神职人员即为潜心修行的教徒,一心为主,这一生怕是不会结婚的。

张新杰是留德归来的精英,曾经在青岛总督府旁有一家西医馆,后来来了上海便关掉了。何时来的上海?为何而来?医馆上下却无人知晓。其余私人的信息,安文逸亦不曾打听过,而以他理智成熟的个性,将来也更不会去探求。

思绪渐渐远了,有料峭的寒风刮到安文逸的面庞上,他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激灵。再集中起精神向前看,才发现四周暗了不少。身后不远处的外滩。沿江灯火仍旧明亮,但眼前的小路里弄已经又是另一付光景了。

他抖了抖伞沿未化的雪粒,招手叫了一辆刚从街角那边转过来的空黄包车。“麻烦去虹口公园。”他收起伞道。

 

08

黄包车在窦乐安路的一角停下来。安文逸多付了几个铜钱,客客气气地同车夫打了招呼,随即撑着伞柄朝前走去。

虹口公园附近多为民居,傍晚时分,沿途里弄的窗户里透出油汪汪的煤油光,裹挟着公用厨房里锅碗瓢盆的气息,在风雪中显得热烈而活络。他沿着石库门间狭窄青石板路走了两分钟,走到另一处豁然开朗的路口才停下了脚步。

眼前的招牌下头还亮着明晃晃的灯,照着“兴欣商行”四个大字亮堂堂的。看上去似乎还开着门,他稍稍松了口气,接着往里走。刚踏进去没两步便闻到一阵熟悉的烟草味道。

“叶先生。”他微微颔首,朝着柜台那边正在看报纸的叶修打了个招呼。

“小安大夫?”叶修凑着煤油灯往前探了探,看到那副沾着雪的眼镜才确认了来人。他笑着碾掉手中抽到一半的洋烟, 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今天下雪,才想着入冬了,该给福利院买点东西。” 安文逸搁好伞,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帕子一边擦眼镜一边回答。

虹口福利院一向是由张新杰的教会资助打理的,物资购买也总是就近在这家兴欣商行采办。医馆里的医生们常跟着张新杰来帮忙,久而久之也都把这福利院做自己的事业一样放在心上。

重新戴上眼镜,安文逸四处望了望,倒是只见账房先生叶修,不见商行的老板陈果。他疑惑地问了一声,“陈老板今天不在?”

“下午就出门打麻将了。”叶修一边回答一边走上前把电灯全都拉开。骤然亮起的灯光照着偌大的商行货架明晃晃的。他麻利地从柜台里掏出账本打开来点一点,然后问道,“需要什么?木炭,棉衣棉鞋,再来几袋面粉?”

“就按老样子来吧,麻烦您和陈老板这两天给送过去。”

安文逸从口袋里掏出钟叶离给的二十块钱,想一想自己又加了一些搁在玻璃台上,“再来点小孩子爱吃的东西吧,我一会儿直接拿过去。这些就不用开票据了,算我和叶离自己的。”

“行。”叶修点点头,飞快地在账簿上笔走游龙。等写的差不多了,才又随口问道,“张医生这次怎么没自己来?”

“他今天太忙了,下午临时加了一台大手术。”安文逸解释道。

“是吗,还好吧?”叶修又问。

“倒是还好,”安文逸笑笑,“就是张医生累坏了。”

下午突然送来的胸腹刀伤,伤口位置比想像中还要险,据说再深两寸就要伤到脾脏,酿成大出血。所幸那位受伤的孙先生福大命大,现在算是暂时脱离危险了。

只是那位年轻人看着还不到二十岁,书香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多半都有学校可念,就是平民百姓家的也该是上工挣生活的年纪。怎么竟然街头斗殴到受这样严重的伤势?安文逸想起那块印着血迹的丝绣手帕,不由得眉头一皱。

“张医生真是辛苦了。”对方那似乎永远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。叶修半眯着眼在柜台后头数了些酥饼之类的吃食,拿纸袋打成包递给他。安文逸收下来,正打算行礼告辞,又被叫住了脚步。

叶修从隔板底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白脱蛋糕递过来,“早上去天潼路买的蛋糕,小安大夫拿去吃吃看吧。”

他伸出一根手指做噤声的手势,眼睛却仍旧半眯着笑,“帮老板娘买的时候揩了点油,不要让老板娘晓得呀。”

 

09

不是第一次来,同福利院的修女交接得很顺利。安文逸把额外采买的零食点心也托对方一并发放了,这才撑着伞独自往办公小楼后头的小教堂走去。

安文逸并未受洗,尚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教徒。只是医馆同事里的信奉西教的人数不少,他也耳濡目染地心怀尊重和敬畏。至少在这纷然乱世上,他们实实在在地在做些慈悲为怀的事。

于是,每一次来这里,安文逸总要去小教堂里头点一盏长明烛,放上一点略表心意的零钱。

办公楼和小教堂之间隔着一片院子,少许空地被种上了菜畦,中间铺着两人步道宽的鹅卵石。他走了几步,忽然听见许多孩童稚嫩的声音。

“谢谢小周哥哥!”

整齐的清脆声响划过昏暗夜空,下一秒从转角的那边呼啦啦跑过来许多小孩子。都是福利院照顾的孤儿,生的瘦瘦小小,身上穿着的也多是捐赠而来的旧衣裳。他们手里捏着什么小东西从他身旁掠过,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嬉笑着,倒叫他有些意外。

安文逸生怕他们滑倒,直到转身目送着孩子进了小楼才放下心来,可视线往回一折,却是落在了前方立着的人身上。没想到前头有人,他蓦地有些发怔。待到回过神来细看,才觉得那人的侧脸好生熟悉。

似乎是见过的。

漫天大雪仍旧在昏黄的路灯下静静地飘着,无穷无尽地落往那人帽檐和衣襟上,那里已经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。他的半张脸孔隐在风雪里晃动着暗暗的影子,五官模糊地辨不清晰,只看得清出英挺的轮廓。他像是不知道天寒地冻似的一动也不动,一只手拿着什么东西沉默地望着远处。

趁着路灯的光晕,安文逸凝着目光仔细瞧,才发现那人手上拿着的是一块外国牌子的巧克力糖果。难道是他刚刚分给小孩子的?他不由得生出疑惑。可还来不及细想,便又瞧见那另一只手上层层缠绕的白纱布,在这昏暗的夜里倒是触目极了。

“先生!”安文逸忍不住叫出声。医者的本能教他不假思索地朝前快步走去。他顾不上卵石步道上湿滑的雪印,只大步流星地跨了出去。

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,待到独自站着的年轻男人回转过身时,安文逸的长柄伞已经稳稳当当地撑在他的头顶,替他遮住了从天而降的簌簌风雪。

被伞沿包围着的人抬头望着他,安文逸一眼就望见了那双眼睛。深邃的眼窝,长长的睫毛,还有一丝疑惑的迷蒙的目光。过了好一会儿,那疑惑才终于转为恍然。

“医生?”像是认出了他来,这样轻轻地唤了一声。

“周先生。” 下午在医馆的时候,安文逸竟没顾上问一句对方的姓名,替他包扎好便匆匆去了诊室。如今想到刚刚那群孩子口里的“小周哥哥”,才试探着这样叫他的姓氏。安文逸将手里的伞又往对方那处递了递,目光却还在那只垂在身侧的受了伤的手上。

“您的手刚受了伤,这么冷的天伤口很容易冻开裂,这样不行的,您要小心。”

 “噢……”这位周先生点点头,半晌才自言自语似地又重复了一遍,“伤口不好受冻的……晓得了。”

说罢他抬眼朝安文逸这里感激地笑笑。可饶是如此承诺,他还是已经明显着了凉。呼吸的白雾裹着泛红的鼻尖,连嘴唇也有些干涩发白。安文逸看着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拴住了,没来由地有些发紧。

“医生,” 周泽楷自己却全然没顾得上这些, “阿翔……他怎么样了?”

眼前人比自己要稍微高出一两寸,平视着便能清晰地看见面庞与五官。他真是生得极好看,较叶离那样的养尊处优的姑娘都要更精致。可再仔细瞧,看见那副垂下眼帘里的忧心忡忡,和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而颤动的嘴唇,安文逸又忽然间觉得心间微微一颤,更加纠缠了起来。

“张医生的手术挺成功的,伤口也缝合地不错。孙先生现在需要好好休养观察。只要没有感染和并发症,应当没有大碍的。”

安文逸讲得很慢,一词一句之间带着少有的考度。平日里他和病人沟通病情时,总是言简意赅地平铺直叙。唯有眼下却不自由自主地极力修饰措辞,想把从徐景熙那里听到的结论讲得更轻松一些。

周泽楷静静地听着,面上露出缓和的神色。他犹豫了几秒,才半是抱歉半是感激地把手里那块巧克力递到安文逸的手上。

“医生,给。”他稍微侧着脑袋,终于咧出一个让人不那么揪心的微笑,“阿翔最喜欢的,请你吃。”

安文逸伸手去接。两个人的手指在金色的糖果包装上短暂地触碰。周泽楷触到一丝干燥柔软的暖,他却碰到一阵刺骨的凉,沿着指尖的脉络一路流进心脏里去,叫他忍不住又抬起眼望向眼前人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。

“周先生,你吃过晚饭没?”安文逸晃着手上蛋糕盒子,忽然脱口而出。

“医生?”对方愣了一愣。

“您叫我安文逸就可以了。”安文逸笑一笑,“外头太冷,不适宜您久待。去教堂里坐一坐吧。”

“另外……我这里有些白脱蛋糕,周先生不介意的话,同我一起吃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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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BC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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